孟二冬(1957—2006年),生前为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2004年3月,参加北京大学对口支援石河子大学工作。支教期间,出现严重的嗓子喑哑和呼吸急促,但仍以顽强的毅力坚持授课近60日。后经诊断,罹患食管恶性肿瘤,2006年4月22日病逝于北京。
孟二冬淡泊名利,甘于寂寞,潜心治学,历时七年完成百万字的《登科记考补正》,因考订精纯成为唐代文史研究领域的重要著述,荣获北京市第八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
孟二冬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勤勉敬业、慎独自律,是学生健康成长的良师和楷模。2005年12月,胡锦涛同志称赞他“为人师表,品德高尚”。国家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人事部)、教育部授予孟二冬“全国模范教师”荣誉称号,中华全国总工会授予他“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中组部追授他为“全国优秀共产党员”。2009年9月,荣获“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2019年9月,入选全国“最美奋斗者”。
孟二冬
在同事眼中,他是善良谦和,钻进学问中自得其乐、甘之如饴的人,以勤勉踏实的治学精神攀登学术高峰,做出了不平凡的业绩。
在学生眼中,他是教他们知识,更教他们做人的人,为人师表的高尚品德深深打动了许多人。
在讲台上,他是神采飞扬,讲述着盛唐气象、魏晋风度的人。
在病床上,他是做完三个大手术仍谈笑风生、乐观幽默的人。
在四十九年的短暂生命中,他用平凡创造了伟大,让人们看到了一位学者无比丰富的心灵、高尚的情怀,他体现了一位当代知识分子富有生命力的执着追求,奏响了一曲恢宏的时代英雄交响乐章。
与孟二冬相识相知二十五年的北大中文系教授袁行霈先生,满怀深情地谈到自己这位得意弟子:“我一向以道德和文章的统一要求学生,他把二者很好地结合起来了。他为人清正刚毅,治学勤勉踏实,我为之而骄傲。”
执着求知的风华少年:尺璧非宝,寸阴是竞
出生于安徽省蚌埠的孟二冬,因在家里男孩中排行老二而得名。后来他和好友谈起自己的名字,笑称是缘于《诗韵合璧》中的“一东二冬三江四支”,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挚爱可见一斑。
孟二冬的童年和少年岁月,是在动荡和频频的迁徙中度过的。由于“文化大革命”对教育的干扰和破坏,本应受到良好基础教育的他,求学之路变得坎坷不平。然而,无论在多么艰难的条件下,他始终固守着那份求知的情结,坚持着那份为学的信念。
他自己靠查字典看的第一本古文书籍是南朝梁人周兴嗣编著的《千字文》,他特别喜欢其中的“尺璧非宝、寸阴是竞”两句,还用毛笔写成小小的条幅,贴在自己的床头,时刻激励自己。
孟二冬写的座右铭
在泗县中学读书期间,孟二冬的勤奋好学、吃苦耐劳和纯朴厚道,给老师和同学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仅学习成绩突出,品学兼优,还热爱体育运动,颇具运动天赋,是校田径队和排球队的主力。对待同学,他友善亲和,谦逊质朴,乐于助人,无论学习还是日常生活上的事都有求必应。大家评价他做事勤恳踏实、任劳任怨,“学工学农”到乡下劳动,不惜体力,从不偷懒,还抢着帮别人干活。
1977 年冬天,孟二冬参加了恢复高考后第一年的考试,顺利成为宿州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的学生。进校伊始,他就为实现“做一名合格的初中教师”而不懈地做准备。
同学们都说他是个能坐得住的读书人,读起书来就进入忘我的境界。他有一个习惯,无论到哪里,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背着那个装满书本的军用挎包,有空就坐下来,哪怕是席地而坐也不在乎,取出书就读,有时还在书本上圈圈点点,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神情十分专注,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
孟二冬软笔书法:王维诗二首
1980年2月初,孟二冬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专科学业。由于他品学兼优,年纪最轻又热爱文体活动,因而被择优留校,分配到校团委工作。
可一个学期还没结束,孟二冬却找到中文系老师和学校领导,多次提出回系当老师的请求。他恳切地对校领导说:“我中小学阶段几乎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度过的,师专两年,时光匆匆,我总觉得自己读的书太少。现在我最渴望的就是多读点书,回系里当老师可以边教边学,能静下心来多学点东西,我有信心当一名称职的高校教师。”学校领导被他的真诚打动, 批准他回系从教。
孟二冬青少年时期的学习生活经历证明,一个热爱生活、乐观向上,能够挣脱纷繁世事、保持宁静心境,脚踏实地做好每一件事的人,能够享受到顺境带来的幸福与快乐,也能够从逆境中寻觅到愉悦和动力。
勤勉踏实的学者本色: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
“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这句名言,孟二冬始终不渝地践行着。
从1981年以进修教师的身份来到北大,到1985年考取袁行霈先生的硕士研究生,再到1991年重回北大攻读博士学位,直至毕业后在北大留校任教至今,孟二冬三进北大,他的学术轨迹、人生轨迹都与北大密切相连。
1994年 孟二冬博士毕业和导师袁行霈先生
“境界”二字是北大师生们提起孟二冬最常用的两个字。
“二冬是一个能坐得住的人,他的心能沉得下来,大千世界的种种诱惑,都动摇不了他对学术的执着追求。”孟二冬当年的导师、北京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袁行霈先生非常欣赏他在为学上表现出的踏实勤奋的精神和通达捭阖的灵气,称赞他:“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
北大中文系主任温儒敏说,孟二冬是学问中人,“投入”与“愉悦”是理解他的内心世界的着眼点。
孟二冬是一个真正进入治学境界的学问中人,他把读书做学问当作生活的一种方式。“世缘俗念消除尽,别是人间清净翁”,他三年读硕的日子,形成了“教室—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的生活轨迹。日日与典籍相伴,夜夜涵泳其间,每有所得,心自怡然。
他惜时如金,和好友谈起在北大紧张的学习生活时,他说:可惜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要是能再多上几个小时多好,那该能多看多少书啊!
孟二冬研究生期间制作的读书卡片
孟二冬治学有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对于任何一个知识点,自己一定要获得最直接的第一手资料,只要有一点可能,就绝不停留在第二手资料上。考证的资料也尽可能做到没有遗漏、不留遗憾。这种从不言弃、不厌其烦、追根溯源、详尽考证的学习态度,与他旁征博引、纵横捭阖的教学风格相得益彰。
1994年,孟二冬计划进行唐代省试诗的研究,阅读了大量唐代科举的相关资料后,发现清代学者徐松的《登科记考》有大量的缺漏,于是放下手中的课题,把自己埋在古籍阅览室的故纸堆里。
从总集、选集到别集,从正史、野史到笔记,从墓志、方志到家乘,从丛书、类书到姓氏之书,他在散发着霉味的线装书中一条一条地查找,对唐代登科的士人一个一个地核实,广泛收集资料,参校甄别,将这部资料性极强的学术著作进行了系统的整理,仅所录科考人数一项就比原著增加了一半。他这一干,就花去了宝贵的七年时间,终于完成了上中下三册一百多万字的《登科记考补正》。
2001年,孟二冬在日本校订《登科记考补正》
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院长李赋教授曾经问他:“孟老师,听说你为了写一百多万字的《登科记考补正》,七年时间泡在图书馆。天天钻在‘故纸堆’里,不觉得苦吗?”孟二冬回答:“说实在的,‘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坐在图书馆里,一闻到线装书那特有的纸香味,心里就感觉到特别踏实。”
2004年,这部专著获得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并得到了文学界和史学界的高度评价。
《登科记考补正》一书,“从最初搜集资料至今书稿完工,屈指算来,已越六七个春秋。寒来暑往,青灯黄卷;日复一日,萧疏鬓斑,几不敢偷闲半日。然而今日之结果,是否已臻当日之构想,似已无须计较。刘勰尝云:‘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文心雕龙·神思》)但能遗惠于学界一二,足慰此心”。孟二冬在该书后记中的这段话,正是他自己治学精神的写照。
无私奉献的不朽师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在北大,孟二冬所带的研究生们讲起他们的老师,个个心存感激。他们说,孟教授不仅教给他们知识,还教会他们怎样做人。
孟二冬在教学中把学生看得很重。在他心中,为人之师的职责是圣洁的,应该用全部心血去投入,来不得丝毫敷衍,要不得半点虚浮,不能愧对学生,不能贻误学生。
为了掌握学生的学习要求,了解学生对自己教学的反应,他经常走进自修室,辅导学生学习,解疑答惑;与学生面对面交流,虚心征求学生对自己教学的意见。他和学生的交流是平等的、谦和的、真诚的,这拉近了师生间的距离,获得了同学们的信任。
2005年元旦,孟二冬和学生在家里
孟二冬对学生的认真态度和关爱之心,让学生难以忘怀,也让学生清晰地看到自己未来教书、做学问的标准。他以自己的言行告诉学生:经济上可能有人一夜暴富,学术上却不可能,因为做学问需要耐心细致,需要日积月累,需要大量的考证和知识积淀,需要老老实实地下功夫,来不得半点投机取巧。
“孟教授批改学生作业总是一丝不苟。”他的博士生刘占召说。每到批改论文时,孟二冬的家就成了图书馆,到处铺满打开的书,供他随时查找。他看过的学生论文,几乎每一页都夹有小纸条,纸条上除了对论文的框架和立意提出建议外,还有对错别字的改正——常常比学生自己还要认真。
博士生翟景运说:“孟教授在治学方面对学生要求是一流严格,可是,他从未批评过学生。我开始还很奇怪:他是怎样做到的?看到他的纸条,我明白了。如果一位导师在学生论文的每一页都夹上了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条,就凭这一点感动,就能令哪怕稍微有一点自觉性的同学严格要求自己。”
2004年2月,孟二冬去新疆前两周的全家福
2004年3月,为支援新疆高等教育事业的发展,孟二冬主动要求参加北京大学对口支援石河子大学的支教工作。
到达的第二天他就要求上课。那堂课,教室里座无虚席,有的教师和学生还自己带了凳子坐在后面和过道里。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求知若渴的面孔,他讲得激情澎湃,学子们听得如醉如痴,他们感到孟教授为大家推开了一扇窗,让大家看到了从没见过的一处优美风景。
这堂课,孟二冬在黑板上写了擦、擦了写,用粉笔写了二十块板书,每次都是写得满满的才擦去。他的板书用的是繁体字,从右至左,竖行书写。他的字,用的是端端正正的行书。这样的板书,无声地提示听课的师生们,一名古代文学的学习者、研究者应该具有的功底和修养。
此后,孟二冬每节课都提前十分钟开讲。他说:“支教的时间有限,我要把分分秒秒充分利用好,尽可能多地给学生们传授知识。”
他要求教学秘书增加他的课时,达到了正常工作量的三倍。除了给学生上课,他还为中文系的教师们开设了唐代科考的选修课。
孟二冬崇高的师德和严谨的治学精神永远留在了石河子大学学子们的心中。该校中文系学生杜淑娟说:“以前,想到自己毕业后可能要当‘孩子王’,总有些落寞。有时甚至产生这样的想法:生活在落后的西部地区,真是不幸。自从上了孟老师的课后,我的思想有了很大的转变,重新校正了生活坐标,明白了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该坚守什么。如果将来当了老师,我会像孟老师那样,兢兢业业做好本职工作。”
孟二冬把自己的书房命名为“守拙斋”。他在教师的岗位上,尽心尽职,一丝不苟,十几年如一日地教书育人,热忱、随和、宽厚,已经融入这位学者的整个身心。
孟二冬对学生的牵挂,对授业的严谨尽心,无不显现出一种感人至深的师道魅力。他那从容显现的淡定、儒雅的品格,执着、大爱所展露的境界,正是人们心目中知识分子的形象、教师的形象。
乐观坚强的病魔战士:云山风度,松柏精神
2004年4月26日上午,正在新疆支教的孟二冬像往常一样精神饱满地走进石河子大学中文系教室,给一百三十名学生讲授唐代文学。同学们都知道,孟老师嗓子沙哑得越来越厉害,还常伴着阵阵咳嗽。他表面上平静,实际强忍着巨大病痛。
下课的铃声响了,孟二冬讲完了最后一课,他在热烈的掌声中踉跄地走下讲台,许多同学流下了激动的热泪。
孟二冬被送进了医院。诊断结果出来了:一个乒乓球大小的恶性肿瘤挤压着他的气管,使他难以发声;挤压着他的食管,使他难以下咽,哪怕是一口唾液。
北京大学第一医院胸外科的医护人员至今都还记得孟二冬这个病人。“他是一个坚韧、坚强、乐观的英雄。”护士长王玉英说。
“孟教授话很少,十分坚强。从不把自己的痛苦带给别人。问他有什么不舒服,他都说‘还可以’。如果他说‘我这儿有点儿胀,请帮我看看怎么回事’,就是已经非常严重了。”孟二冬的主管大夫赵虎说,“他很乐观,让他吃药、吃饭、咳痰,不管多疼他都马上配合,没有半点犹豫。他最常问我的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工作?”
2005年6月,孟二冬第二次手术后参加中文系博士答辩会
熟悉孟二冬的人都说他“外庄内谐”,在病榻上,他的性格也丝毫没有改变。
几次手术下来,他常对人说的是:“我的身体就像攒电脑一样,被重新组装了一次。”
开颅手术后,一根十几厘米的长钉永远留在他的头里。前去探望的人都很动容,孟二冬却说:“我这头里是一万块钱啊!”
在病榻上的这一年多里,孟二冬新招了三个博士生和两个硕士生,送走了三个硕士生,并亲自辅导他们的论文写作;2005 年春天,全校运动会,他出现在中文系的仪仗队中;2005 年 5 月,毕业班研究生足球告别赛,他居然上了场;2005 年暑假,他还报名参加中文系工会组织的学车,一个月就拿到了驾照。
2005年4月,孟二冬参加北大运动会开幕式
他参与了《中国文学史》的修订再版工作;他在《北京大学学报》上发表了《中国文学中的“乌托邦”理想》(2005 年第 1 期),在《国学研究》上发表了七万字的《“无弦琴”的认同与启示》(2004 年第 13、14 期);他开始练习书法,从欧体正楷练起,写的是“云山风度,松柏精神”。
2005年暑期,孟二冬第二次手术后在家中备课
2006 年 1 月 12 日恰好是孟二冬的四十九岁生日,博士生刘占召特意为孟老师在病房里筹办了一个小范围的生日聚会,孟二冬情绪特别好,特意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衣服,还跟大家一起唱起了生日快乐歌。
兴之所至,他引用《淮南子·原道训》的一句话说:“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回首往昔,他大脑里闪现的不是自己取得了哪些成就,而是自己还有什么不足。
2006年4 月 22 日凌晨,坚强的生命没有抵抗住病魔的侵袭,与癌症抗争了整整两年有余的孟二冬永远闭上了眼睛。清晨来了,外面阳光很亮,春风轻拂,所可惜者,仁者不寿,伊人已去。
2016年,学生们在昌平天寿陵园纪念孟二冬
“细柳春风,此日护君归后土;明窗朗月,何人伴我话唐诗。”一副挽联,何等心境。作为孟二冬的导师,袁行霈教授道出了知己故去的忧伤,而孟教授的弟子们也从中读到了自己对导师无尽的怀念。
【本文综合自《孟二冬纪念文集》中的部分文章,包括《伟大的学者 不朽的师魂》(李江涛)、《富有生命力的执着追求》(马兴宇 等)、《春风无限情相忆——怀念“阳光教授”孟二冬》(任成琦 徐晓峰)、《寸阴是竞铸师魂》(徐江善 李江涛)。】